超越的滋味－《超越達人》詹偉雄推薦序

　　從字面上看，「超越」絕對不是一項一個人唱獨腳戲的工作，起碼，它至少得捲入（involve）兩個人，這才能產生一人在前，一人居後的「超越性」存在處境，得以比較出高下、先後、強弱……；當然，在東方社會中，「超越」往往指涉人數更多的競賽，從昔日十幾萬人的大學聯考、一千大企業的盈收比拼、美食廚藝大賽到各類「小姐」、「先生」的選拔，「超越」就是飛上枝頭、岀人頭地的代名詞，父母兄姊因你贏過千萬人而覺光耀門楣、同儕同學因履戰履敗於你而心生崇拜。  

　　旁人看來，「超越者」走路有風，好不霹靂，但遺憾的是，這個英文翻作「surpass」的動詞「超越」，卻有個重大缺失：它欠缺「滋味」－－也就是那種在生命中得以被細細咀嚼、文學家稱之為「況味」的奇妙感受；一輩子處心積慮要贏過別人的人，哪有心力關注「成績」、「金錢」與「權力」等技術指標外的事物呢。

　　但，另一種「超越」，卻是滋味取向的，英文翻作「transcend」，更多時候，人們用的是它的名詞「transcendence」，在此，這個「超越」指的不是你贏過哪個對手，而是說你突破了某個長期停滯的舊局面，打出了一片新天地，又或者說你在生命的歷程中，經過了某個重要的轉捩時刻，自此，看待萬物的價值觀推翻重來、自我的敘事全盤改寫，這時，我們說：我們有了一個全新的、超越性的人生。

　　相較於競賽性的「surpass」，「transcendence」是非常個人化的，它沒有分數和成績可以為衡量，但恆常伴隨淚水與笑意，這款「超越」有沒有真地被實踐成功，全取決於主角心中那一抹滋味。

　　西方存在主義和東方的佛學與禪學都喜歡論說這種型態的超越，而如果你熟悉近代社會的變遷，將可發現，許多人類命運重大轉折的出現，往往起自某些領導人自身生命的超越性躍進(從喚起宗教改革的德語神父馬丁．路德，到號召Think Different的蘋果創辦人賈伯斯)，他們經由不斷的內省，透視了世俗生活中的某些本質本源，進而嘗試用一個新視野和新行動去超越它，在此，「超越」那內在的滋味不是因取勝而獲得的膚淺快感，而是一種「終得自由」的內在喜悅，擷取德國哲學家康德在解釋「何謂啟蒙」時所用的語句來描述：甚麼是啟蒙？那是一種自己終於掙脫了原先自己強加於自我身上的一種「未成年狀態」的快樂，是一種感覺自己可以成為生命主人的自由之快樂，哪怕自身會因這種種迎向未知的探索而經歷不測的危險，或甚至奉獻出生命（還記得洛子峰上的李小石嗎？），也在所不惜。

　　現時的台灣，迫切需要揚棄「贏過別人」的外在超越，轉而琢磨「超越自己」的內在超越。光是「贏過別人」，並無法讓我們獲得自身生命存在的意義，正因為你要超英趕美，所以一輩子都得活在別人活過的生命邏輯中；更弔詭地，其它的競爭者也可學習來超越你，使你活在永恆地「無自我的失敗焦慮」之中，近年台灣代工經濟所面對的，不就是當中國的後進者追趕上來之後，某種意義感陡然失落的泥沼困境嗎？

　　相對地，「超越自己」的創造性人生，是一種踏實的人生，自我並不依照他人設定的標準而活，而是循著自己感受到的有滋味的路徑，不斷探索前進而活；沒有滋味的事物，不應成為個人的目標，而要成為標靶的，必然是自我對之好奇、念茲在茲，想一探究竟的玄妙之物。社會的經濟，就是在這種個人對其每日生活的英雄化行徑（heroic deeds）中，一點一滴地成長出來，這樣的社會依靠的不是巨型企業帶來的大營收，而是每個微型工作者差異化價值的創造，北歐國家的穩定經濟與高國民所得，仰賴的正是這種模式。

　　不要再相信那些讓你沒感覺的集體口號或威嚇，台灣的未來，仰賴的是每個人發揚他獨特的生命，把最奇特的差異出口到世界去，正因如此，我們幹嘛去贏過韓國與中國，而不是去超越昨日那百無聊賴的自己？

　　這本小書的每一個故事，都示範著一種新型態台灣生活的可能，「超越」是一種絕佳的滋味，你一旦嚐過一次，便終身放棄不了啦……。

文化評論者　詹偉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