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:吳家恆 / 遠流出版社副總編輯】
週末的午後,在高雄SOGO頂樓的金石堂書店,開始了「超越達人 達人現身」的系列講座,第一場安排了緯航公司的董事長曾信哲先生來分享。今年,教育部請曾信哲擔任「技職教育」代言人,他也覺得有一種責任,要提出他對技職教育的看法,或許因為這點,爽快答應了分享的邀約,也侃侃談了許多累積多年的經驗和觀察。午後的SOGO百貨,不見人潮,書店也顯得清靜,我們就著窗邊的陽光,就談了起來。
很多人都在媒體上聽過台灣是「遊艇王國」的說法,但是媒體的報導多半一語帶過,或是很快就朝著量化的方向--一年多少產值等等--然後就結束,並不深究其中的意義。曾信哲開的緯航公司,造的並不是遊艇,而是遊艇上的五金,舉凡欄杆、樓梯、錨具、椅子、跳台,所有的金屬製品,都是緯航的業務範圍。也就是說,遊艇不是只是造艘船而已,其中牽涉的船體設計與製造、引擎、五金、木作,都是遊艇的一部分。遊艇業就跟汽車業一樣,是許多不同工業技藝的綜合,而且更加是手工業,而不是生產線大量製造。這些遊艇多為私人擁有,造價動輒上億美金,所以對於一切船上的設備,無不要求極高,自然承製的廠商也各有專精,分工細密。
長年與國外廠商接觸的曾信哲認為,台灣的遊艇製造水準,大概只在英國、美國、德國、義大利、荷蘭之後,可以排到全世界第六。在日耳曼人的眼中,義大利已經接近第三世界國家,但是曾信哲觀察,義大利人善於變通,喜歡炒短線,「跟台灣人很像,」反而成為製造遊艇的優勢。而台灣人靈活機變,又有鍥而不捨的拼鬥精神,其他國家的業者未必比得上。以遊艇五金這一行來說,「如果全世界其他的廠商做不出來的東西,拿到台灣,大概還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可以做出來。但如果連台灣的廠商都做不出來的話,那麼我敢說全世界沒有一家能做出來!」談到遊艇五金的專業,曾信哲的自信與氣魄自然流露。
但是一講到自己的求學歷程,曾信哲那天下午多次提到自己「重考三次都沒考上大學」,令人有很多感觸。那種考大學考到怕、考到整個人的價值都被否定的烙印,到現在都還留存在他身上。當年,家人要他在重考和結婚之間擇一,他毫不猶疑選擇結婚。父親臨終前,還問他大學考上了沒。等到他有所成就,媒體報導他也是把焦點放在「重考大學三次都沒考上的人,居然有今天的成就」。到現在,曾信哲的兒子唸了成大博士班,擔任他的特助,他說現在幫他開車、提公事包的是唸博士的。雖然是玩笑話,但是卻可看出「沒唸大學」是多麼深刻地影響著曾信哲。
只因為沒有考上大學,一個人的價值被否定,更極端的狀況是甚至他活在世上的資格都被質疑。這是個什麼樣的文化,會發展出這套邏輯?魯迅說「禮教殺人」,殺人的又何止禮教?這種「唯有讀書高」的形式主義想法,不知害死多少人。
本來,在啟蒙時代之後,國家把教育納為人民的權利,也是強制的義務,為的是「讓天賦自由」,但是在有著千年科舉傳統的華人文化中,教育卻成為阻礙、扼殺許多人發展天賦的機器。在今天的台灣,「廣開大學」只是拉低教育品質、破壞技職教育、延後競爭點而已,並沒有解決問題;十二年國教為了升學的方式與標準,弄得為害猶烈於當年有聯考的時代。這都是從形式上去定義「讀書」,卻不去檢討那個把讀書放在高處的價值位階是怎麼出來,我們也沒有花太多力氣去想:人為什麼要上學?為什麼要上大學?
曾信哲那天說了一個故事。有天,一個小時候的同學問曾信哲,說他到今天想不透,曾信哲個子沒他高、長得沒他帥、功課沒他好,為什麼現在的成就卻超越他。曾信哲聽完之後,說馬路對面有一家五金行,我們去店裡看看吧。出來之後,曾信哲問他看到什麼,同學回說:「就是一家五金行啊,沒什麼特別的。」曾信哲說這樣跟他逛一圈,他起碼看到好幾點可以調整,如果改善之後,生意一定會更好。
我們並不能就此說這位曾信哲的同學,腦子裡想的還是昔日的成績數字,而曾信哲已經把力氣放在觀察現象、找出問題、嘗試解決問題,因而兩人有高下之別。因為在走進五金店時,曾信哲已經是有所用心,而他的同學還不清楚這麼做的用意何在。
但這個例子還是能說明學校教育「重成績,輕實際能力」的限制,但或許,曾信哲那天提的另一件事,更能說明學校教育的不能之處。《超越達人》裡頭的報導,提到曾信哲在年輕時跟人在生意上競爭,對手放話要讓他退出這一行,但後來是對手做不下去。過了幾年之後,曾信哲想通了這件事,帶著禮物上門,為自己當年做得過分的地方道歉,雙方化敵為友。
曾信哲在演講時重提這段往事,讓人特別感覺到這件事對他的重要。他說如果問他這輩子有什麼成就的話,不是他的公司有多成功,業績有多好,而是他把這個人從敵人變成朋友。
在曾信哲的身上,我看到技藝的超越,一個高工的畢業生,如今成為能和世界一流的各國同業較勁的企業家;而能化解多年宿怨,如今成為事業上的盟友,又讓人看到心性的超越。